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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军撤离后的短短11天里,阿富汗经历了彻底的政治变天:“民选”政府溃逃,塔利班武装迅速控制全境并宣布成立新政权。很多人认为塔利班是阿富汗人民痛苦的源头,而彻底铲除阿塔才是解决阿富汗问题的关键。事实上,今天阿富汗的乱局从很多方面看都是必然。想要正确理解造成这个局面的原因,需要从更大的维度上来理解阿富汗这个国家。
 
帝国坟场:地缘枢纽的千年宿命
 
阿富汗地处亚欧大陆中心,是连接中东、中亚、东亚和印度次大陆的枢纽,处于极其重要的地缘战略位置。作为一个文明古国,阿富汗历史上既是多种文明影响和碰撞的地区,也是受多个王朝争夺,数千年来充满战争和动荡的地区。自公元前7世纪以来,阿富汗地区先后被属于波斯人、希腊人、印度人、月氏人、突厥人、蒙古人、阿拉伯人、土库曼人等多个外来民族的近30个王朝所统治,其间大小战争从未停歇。这片土地上的战事直接或间接导致多个统治王朝衰亡,“帝国坟场”由此而来。
 
从18世纪开始,阿富汗才有了稳定的由本地民族(普什图人)建立的政权。而即使如此,其后200多年,国内的起义、叛乱、政变与内战,以及与邻国印度、伊朗的战争始终不曾停息;加之沙俄、英帝国及其后苏联和美国等西方国家在此的地缘政治博弈使得当地政治和军事格局更加复杂。仅20世纪以来,阿富汗由于政变、暗杀、处决等导致的政权非正常更迭已有13次之多。不同文明与信仰的冲突,加之数千年来无休止的战争带来的极为复杂的地区性、民族性武装势力割据,使得阿富汗政治势力、社会诉求分散,本就很难具备建立稳定政权的条件
 
冷战中的现代化幻像
 
不少人援引60-70年代的喀布尔作为阿富汗曾是一个较开明、具有现代化趋势国家的例证,似乎是塔利班一手将阿富汗带回了石器时代,这是一种错觉。想要正确解释当时的阿富汗,就必须理解其时代与地缘政治背景。而这个真正的背景是美苏冷战,并非很多人认为的世俗化改革
 
二战期间,阿富汗是中亚唯一保持中立的国家(其他斯坦国均倒向苏维埃阵营),于是战后成为美苏两大阵营争相拉拢的对象,也成为冷战期间极少能同时收获美苏双方投资的国家。当时的阿富汗在亲西方的改革派国王穆罕默德 · 查希尔 · 沙阿治下,制定宪法并大力吸收西方文化。正是由于冷战期间美苏均积极在阿投资,才出现了影像中“现代化”的喀布尔。而查希尔 · 沙阿的改革由于脱离本土的社会、文化与宗教土壤,招致了各地方部族的强烈反对,各地军事叛乱与武装抗争此起彼伏。1973年,查希尔 · 沙阿的堂兄穆罕默德 · 达乌德 · 汗反动政变将其罢黜,此次改革也以失败告终。
 
喀布尔作为全国唯一“现代化”的城市,为外界观察者造成了虚假的幻像。首都以外其他地方不但没有得到相应的发展,反而还在1971-1972年由于农业改革失败,粮食欠收引发全国饥荒,导致数万人饿死 。尽管查希尔 · 沙阿在1932年就建立了阿富汗第一所现代化大学——喀布尔大学,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到1979年阿富汗全国人口识字率仅有18.2%。与其说喀布尔大学是阿富汗大力发展教育、推动教育开放的代表,倒不如说是西方化改革为极少数精英群体带来的特权。
 
查希尔 · 沙阿被推翻后,阿富汗开始了一系列按照苏联模式进行的改革:社会活动去宗教化、土地和婚姻制度改革、农村集体化、大规模工业化。这些改革措施遭到了各地部族、宗教势力和武装力量的震怒和激烈反抗,各地人民起义和武装暴动遍地开花。1979年,在亲苏领导人巴布拉克·卡尔迈勒的要求下,苏联出兵对阿境内反对派武装进行镇压,遂开始了长达10年的苏阿战争。也正是在这一时期,美国通过巴基斯坦大量扶植和训练反苏武装。这些武装分子大多来自阿富汗普什图族地区,并曾就读于巴基斯坦伊斯兰宗教学校,又称“伊斯兰学生军”,即后来的塔利班。
 
阿富汗有可能建立现代国家体制吗?
 
历史告诉我们,任何与一个国家历史、文化、经济、社会背景相割裂的制度变革都鲜有成功。仅21世纪以来,格鲁吉亚“玫瑰革命”、乌克兰“橙色革命”、吉尔吉斯斯坦“郁金香革命”,以及此起彼伏的“阿拉伯之春”运动,几乎全部都没有达到民主化的结果,反而带来强人政治,或者政治乱局。而伊拉克、利比亚和今天的阿富汗,则都成为武力推翻既有秩序,强加外来制度架构的悲惨案例。
 
美国扶植的所谓“民选”政府在本国既不具备文化基础与民意土壤,也不具备对政权的把控与稳定能力。阿富汗人从未有过现代国家政治表达的途径和方式,阿富汗也从未有过适应这种政治表达的社会结构。而“复仇”作为普什图民族重要的价值观和文化内涵(Pashtunwali),使得暴力表达成为发泄不满和解决问题的最直接和默认的设定。
 
阿富汗自2003年以来的发展和经济增长,主要来源于2001年阿富汗战争后美国和西方世界的援助和投资,并非本地内生经济的自然增长。而近年来国家积累的财富,也大量聚集于腐败的政府体系和精英阶层。一旦美军撤出,不但过去20年在阿富汗投入的长期项目全部面临崩溃,其代理人政权也必然难以维系。
 
而在此条件下,塔利班一方面作为阿富汗多数民族——普什图族的利益和本土价值观代表,另一方面作为伊斯兰宗教势力代表,在城市以外的广大地区极易获得部族与民众的支持。这也解释了为什么30万政府军在很多地区不战而走甚至直接倒戈,而在美军撤离短短11天内塔利班得以控制阿富汗全境。
 
后美据时代阿富汗能否长治久安?
 
塔利班在国内政治治理、经济发展、对待女性态度、舆论管控等多方面的过往记录很难让人对其新政府产生信心。况且与20年前相比,今天的塔利班显得更加秩序混乱和纪律松散,更加专注于自身利益而非信仰。不同群体的塔利班成员的行动也表现很大的不一致性,甚至甫一占领喀布尔,不同派别之间就开始产生内讧。
 
已经获得阿富汗实控权的阿塔承诺将建立更具包性的政府,表示愿意接轨世界文明并尊重女性权益。然而,决定这个政府成功与否的最重要因素可能并不是很多人质疑的,塔利班能否有效管理和约束自身行为以兑现自己的承诺;以及“在伊斯兰教法体系下”的统治是否将回归其原教旨主义传统,甚至转向暴力极端主义。阿塔政权能否长久稳定,关键将取决于以下几个方面:
 
    1. 新政府能否平衡阿富汗不同部族、武装派系和极端意识形态之间的诉求,达成共识并形成新的社会契约,从而终止内战。这将是一个非常困难的任务,甚至整个阿富汗历史上都鲜有发生。
 
    2. 新政府能否恰当应对阿富汗社会精英阶层的内部竞争,包括塔利班高层自身。近代阿富汗历史上,诸多政变与朝代更迭都出于政府或精英阶层内部的权力斗争。阿塔政府只有成功处理和管控这些利益和权力争夺,才能避免政权内爆(implosion)。
 
    3. 新政府是否有能力提供基本的公共服务并推动国内经济发展。在美国和西方世界普遍的意识形态围堵和经济制裁下,这个任务将极具挑战性。目前,阿富汗正面临经济和人道主义双重危机,摆脱这个泥潭将是对阿塔政府的极大考验。
 
    4. 新政府能否妥善处理与区域内周边国家的关系,以及这些国家之间的利益冲突与博弈。多年来,伊朗、俄罗斯、印度、巴基斯坦和土耳其等国都蠢蠢欲动试图插手阿富汗事务,这些国家在阿富汗的权力争夺以及在阿的代理人势力又将大大增加国内利益诉求的复杂程度。而一个政局动荡且恐怖主义滋生的阿富汗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综其终始,今天阿富汗的困局,来源于世代积蓄的深刻的民族、宗教与地缘政治矛盾,以及几千年来该地区不断动荡和碰撞所形成的社会秩序、文化传统与价值观。绝非铲除一个原教旨主义政权就能解决那么简单。直接从外部移栽一个“先进”的体制和政治秩序,不但无法解决这些深层矛盾,反而会因为与破坏既有秩序,造成更大的混乱。至于西方很多人鼓吹的资助阿富汗境内反抗武装来推翻塔利班政权,明显是没有从过去半个世纪中学到任何经验。没有迹象显示,潘杰希尔(Panjshir)山谷的反抗军有能力成为比塔利班更加可靠的执政者。所有自作聪明的外部干预都只可能落入历史的循环,在帝国坟场中越陷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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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昱鑫

侯昱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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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曾任亚桥教育集团副总裁,全球未来研究所(Global Institute For Tomorrow)中国区经理。在亚太地区十余个国家和地区主持和参与关于经济、公共政策、区域可持续发展、创新发展模式等议题的调研和咨询项目。并数次作为特邀评论员参加凤凰卫视《全球连线》节目,就国际关系、地缘政治经济局势等相关议题展开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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